茼蒿

江城子 10

她屏声静气,等待着黄婷婷说“如此甚好。”等了良久,传入耳际的,却是风马牛不相及。

 

只听黄婷婷问道:“今日是几月几日?”

 

李艺彤莫名其妙,推算了一下,答道:“十月廿二。”

 

黄婷婷幽幽道:“再过十日便是你的生辰。”

 

李艺彤浪迹天涯五年,不是在枯燥地重复练功,便是在修罗场中浴血,早已将自己的生辰抛诸脑后,听得师姐提起,不禁回忆起两人相处时渡过生辰的那些静谧岁月,颇有一种“恍若隔世”之感。想到在这世界上,连自己都已忘记的日子,却还有一个人记得,不由一阵鼻酸,忍不住就想出言哀求:“师姐,不要抛下我。”

 

她抬头去看黄婷婷,看到她也正在向自己看来,眼神甫一接触,黄婷婷却转头避了开去。

 

她看不见黄婷婷的神色,耳中只听她声音淡然:“既然要走,替你过了生辰,再去峨嵋吧。”尾音渐弱,却似乎有一丝不确定。

 

李艺彤内心一阵喜悦,便如犯人临上法场处刑之际却蒙了大赦,她最怕的就是黄婷婷不顾身体,当天就执意要走,突然多了十天,简直如同偷来一般。

 

这时又听黄婷婷道:“你先出去。”

 

李艺彤一愣,随即意识到她要穿衣起身,联想到被子下的她不着一缕,赤裸肌肤上布满星星点点的淤痕,都是自己种下的恩爱痕迹,不由面红耳赤。

 

她退了出去,但又不敢远离,便等在房门之外。只过了良久良久,吱呀一声房门打开,黄婷婷走了出来,她虽然穿戴整齐,但细心看处,衣领之上白玉颈项侧面,还有着几个暗红的印记。

 

她走路很慢,步履维艰,显见整晚的欢爱让她不堪承受,李艺彤心里愧疚,抢上去要扶,黄婷婷身子一侧,欲要避开,这下却牵动隐秘部位的痛处,脚步一个阻滞。

 

李艺彤抢着在她摔倒之前,将她打横抱起,黄婷婷身体扭动挣扎,听得李艺彤恳言道:

 

“师姐,你不愿想起的东西,我此生不会再提。我既帮你消除了心魔,祖师爷之前的誓言应验,成亲之事,已经是过眼云烟,从今往后我对你以礼相待。只是你现在身边只有我一人,你身体不便,要我不加援手,却是万万不能。更何况,”她的声音惆怅,轻轻道,“也只有十天而已。”

 

黄婷婷渐渐停止了挣扎,半响听得她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

李艺彤将黄婷婷抱到浴室,待她洗漱完毕,见她疲惫不堪,把她抱到卧室的桌前,说道:“师姐身体不适,先吃饭再休息吧。”

 

黄婷婷坐在桌前呆呆出神,一会儿声音响动,李艺彤已经端着饭菜进来,只见她将碗碟一一铺好,上好的秘色瓷小碗中,装的粳米粥绵密洁白,几碟小菜,一碟蜜汁红枣,一碟糯米糖藕,一碟盐渍青鱼,还有一碟,居然是金陵特产盐水板鸭,两咸两甜,都是江南的精致小菜,浑不似巴蜀菜色。

 

黄婷婷虽然心中念头繁多,看得菜色,也是吃了一惊,她出身金陵,江南菜色口味柔和,到了峨嵋,巴蜀天气潮湿,饮食中多放胡椒,她颇不习惯,只是身在峨嵋,无法对菜色挑三拣四,平常都是尽量拣一些清淡的吃了,有时迫于形势,也不得不食用一些辛辣菜色。这些典型的江南小菜,却是七八年没有尝到了。

 

李艺彤用筷子夹了一粒红枣,放入黄婷婷碗中,温言道:“师姐,你伤了元气,吃点红枣补补血。”黄婷婷怔怔夹起,放入口中,只觉绵软甜蜜,正是家乡的正宗风味。

 

李艺彤笑道:“这些菜的材料,前几日才到,准备了一段时间,所以今日才做好。”

 

黄婷婷吃了一惊:“这是谁做的?”

 

李艺彤轻描淡写道:“五年来我浪迹天涯,有一段时间正好路过金陵,金陵菜式精美,我左右闲来无事,便试着学做,也不甚难。”

 

她又夹了一块鸭肉给黄婷婷:“尝尝这块鸭子。”见黄婷婷咬了一口,慢慢咀嚼,便充满期待地问道;“咸淡如何?我总觉得除夕夜所尝味道更淡一些。”

 

黄婷婷筷子颤抖,所夹鸭肉啪的一声掉入盘中,问道:“你被我打下了山崖,却还去金陵,学我们除夕夜吃的菜色?”

 

李艺彤垂下眼帘,说道:“每次想到你将我打入山崖,我就心如刀割,此时我就会去想一些其他让我开心之事,以减轻痛苦。”

 

“然而那些开心之事,全都是跟你有关。”

 

黄婷婷终于忍受不住,蓦地站起身来,跌跌撞撞冲入了内室。

 

 

第二天日上三竿,黄婷婷走出门来,脸色憔悴,仿佛一夜没睡,李艺彤担心了一整晚,又不敢闯进去,见状不由关心问道:“师姐,你还好吧?”

 

黄婷婷平静道:“阿彤,我对你有话说。”

 

她也不看李艺彤的脸,自顾自地说道:

 

“你对我情深义重,只是我……我不能回报你的感情。”

 

“我一直以来,只将你当做同门看待,我待你、待你便如同其他师姐妹一样,并无二致,只盼着你健康长大,生活平安喜乐。”

 

“你从未同其他人生活过,故此以为我待你好逾常人,感动感激,结果生了执念,误以为对我有爱恋之情。”

 

“我逆练清心咒,命在顷刻,你为了救我,与我……做了一些事,我甚为感动,但此事迫于形势,郭祖师在天有灵,自会谅解。你我……问心……无愧……”

 

“我们同门之谊,感情深厚……”

 

她终于说不下去,抓住了李艺彤的肩膀,紧紧盯着她,哀求道:“阿彤,我们只有九天,只有九天就要各奔东西,我们能不能够像以前一样相处,开心地渡过这段日子?”

 

这是心魔解除以来黄婷婷第一次正面直视李艺彤的眼睛,李艺彤看着她美丽眼睛里淡淡的泪水痕迹,只觉心脏紧缩抽疼,所有的意志土崩瓦解,她静静地说:“师姐,你说的对。”

 

“之前都是错觉,我们本来就只有同门之情。”

 

 

黄婷婷跟李艺彤在这山间阁楼,开始了仿佛回到了七年之前峨嵋的一样生活,黄婷婷看书写字,李艺彤舞剑练功。偶尔李艺彤练剑时,黄婷婷也会在一边掠阵,不过如今的李艺彤,已经不需要她出言指点,她只是站在一旁,静静伫立观赏李艺彤练剑的英姿。

 

这一日李艺彤一口气练了三套剑法,结束之后,满头大汗,跃到黄婷婷面前,把脸一抬,眼睛一闭,这是她以前练完功的习惯动作,示意黄婷婷擦汗。

 

黄婷婷拿出一块汗巾,细细地帮她擦拭脸上的汗水,她的手指隔着布料,沿五官线条慢慢游走,擦了一会儿,柔声道:“我们阿彤,真是好看。”

 

李艺彤听了,满心欢喜,也不睁眼,只等她继续夸赞,但黄婷婷不再言语,擦拭的动作却渐渐停了下来,等了半晌,毫无响动,李艺彤心里奇怪,睁眼看去,吃了一惊,只见黄婷婷的脸近在咫尺,她只要稍一向前移动,就能碰到对方的唇,黄婷婷的眼睛里,映的全是自己的脸。

 

黄婷婷见到她惊讶的眼神,仿佛从梦中清醒,飞快地退了开去,勉强道:“你快去换衣服,不要着凉。”匆匆找了个借口,便走入室内,这一日再未外出。

 

李艺彤心里惊疑不定,不敢乱猜也不敢找她,生怕黄婷婷恼怒之下,一走了之,当夜却是辗转难眠。

 

第二天她记挂着黄婷婷,早早做了饭菜,送进去一起用餐,黄婷婷却是行若无事,仿佛昨日一幕没有发生过,言笑晏晏,李艺彤放下心来,两个人谈谈笑笑,气氛活跃起来。

 

李艺彤今日特地做了一盘桂花糕,此时初冬,桂花早已落尽,所用之物,乃是将秋天的花朵晒干保存,和糯米一起蒸熟后依然香气扑鼻。她见黄婷婷喝完了粥,生怕她还没吃饱,夹了一条桂花糕送入碗里。

 

黄婷婷此时却有点心事重重,夹起桂花糕心不在焉地吃着,她一向优雅,此时却在唇边沾了一块白色糕点,懵然不觉。

 

李艺彤提醒道:“师姐,你唇边有桂花糕。”

 

黄婷婷一惊,连忙欲找手巾擦拭,急切之间却找寻不到,李艺彤见她错愕窘迫,红唇微启,唇内隐隐可见粉色小舌,身体猛然记忆起它销魂的味道,心头霎时涌起一股邪火,蒙蔽了理智,她伸过身去,低声道:“师姐,我来帮你。”

 

她伸出舌头,舔去了黄婷婷唇边的桂花糕,接着一侧唇,吻住了黄婷婷的唇,双唇甫接,她的脑中就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,她没有尝到这滋味已经太久太久了。

 

唇舌交缠间,桂花的香味在其中蔓延,过了好久,等她放开黄婷婷的唇,只见少女星眸半闭,脸上全是红晕,双手不知不觉圈在她的脖子上。

 

黄婷婷慢慢睁开眼睛,迷醉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慌,她迅速撤回双手,羞怒交加,大声道:“你怎么又来吻我?”

 

李艺彤缓缓道:“师姐,刚刚我吻你的时候,你也在吻我。”

 

黄婷婷摇头道:“这不可能!”说着纵身一跃,却是用了峨嵋的轻功,逃了出去。

 

李艺彤站在当地,越想越是疑惑,心道:“我在心魔发作之时,只会想着师姐的脸,欲念大增。因此要解除心魔,除了与意中人欢好,就只能拼命消耗逆清心咒的内息,等到内息耗完,就是渡过了这一次的心魔。”

 

“即使心魔发作,神志不清,我也从来不会把别人当做师姐。所以我五年来用的都是练剑散功之法。”

 

“逆清心咒的心魔,只会对自己的意中人发作。”

 

“我与师姐欢爱之时,她心中,她眼中,看到的到底是谁的脸?”

 

 

第二天起来,却见黄婷婷拿了一件崭新的衣袍,说道:“恭祝阿彤二十二岁生辰快乐。”

 

李艺彤一惊,原来不知不觉,十天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,这一日,已到十一月初二,她的生辰。

 

李艺彤也不言语,两人洒水扫地,把屋子打扫得焕然一新,中午黄婷婷做了一碗面,看着李艺彤把面吃下去,柔声祝道:“阿彤吃了长寿面,平平安安,长命百岁。”李艺彤听到她声音里充满了眷恋之意,抬眼望去,只见黄婷婷眼睛里满满的全是爱怜横溢。

 

李艺彤沉默了一会,说道:“师姐,你知道我五年来怎么过的吗?”

 

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被打下山崖后的事,黄婷婷摇头道:“不知。”

 

“我当日被打下山崖,恰好落入了崖底的水潭之中,醒过来之后一阵剧痛,肋骨却已断了两根,然而我根本无所谓,一想到师姐发掌打我的场面,就只想一死了之。”

 

“我自暴自弃,突然想到师姐被我吻了之后就昏迷不醒,不知是否因为这古怪的功法,也不知道师姐是否会有什么后遗症。”

 

“如此我便不敢再死,自己勉力接了断骨,躺在山洞里休养了几天,饿了便以潭鱼充饥。”

 

“逆练清心咒的内息十分强大,能飞速修补我的伤势,如此休养了一阵,我的伤便全好了。”

 

“我关心师姐到底怎么了,某天我易了容,抓了一个峨嵋高层弟子,逼问她静思崖之事。”

 

“她答道,峨嵋逆徒李艺彤意图对同门不轨,打伤了师叔祖,掌门弟子黄婷婷清理门户,将这欺师灭祖之人打落山崖。如今师叔祖静修养伤,黄婷婷继续协助掌门处理门中事务。”

 

“我跑到僻静之处,仰天狂笑,欺师灭祖,淫辱同门,原来我在师姐心里是这种小人。”

 

“我大病一场,在客栈躺了一个月,想着爹娘大仇未报,我生平敬如天神的师姐,视我为无耻小人,待若仇雠,就觉得不甘心。”

 

“我要为爹娘复仇,再来找师姐讨个说法。”

 

“我四处追杀魔教外围弟子,无论是金陵还是塞北,所到之处,或暗中埋伏,或当面斩杀。其中颇有几个扎手的人物,两次我都受了重伤,命在旦夕,只是想着还未报仇,还未讨到师姐的说法,便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。”

 

“待得魔教的高手纷纷到全国去追寻杀手的下落,我便悄悄到了魔教总坛,花了一个月的时间,埋下了千斤炸药。”

 

“某日魔教开总坛大会,我便点了引线,‘轰隆’一声,整个魔教灰飞烟灭,偶有几个跑了出来,也被我杀得干干净净。”

 

“我报了父母大仇,便只有一件事,到峨嵋找师姐。”

 

说道此处,李艺彤面向黄婷婷,问道:

 

“师姐,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到昆仑生活?”

 

黄婷婷原本潜心聆听李艺彤述说往事,万万没想到她最后突然话锋一转,问了如此一个不相干的话题。她一愣,说:“为什么我要跟你去昆仑生活?”

 

李艺彤不答话,却是自顾自又讲起了昆仑:“魔教总坛,便在西域昆仑,昆仑雄伟壮丽,有常年蜿蜒的雪山,天蓝得像假的一样,每天阳光都很好。不似峨嵋山,终日薄雾蒙蒙。”

 

黄婷婷直想斥责李艺彤又发白日梦,但今日是她的生辰,终是不忍扫兴,说道:“既然在西域,又是雪山,一定很冷。”她小时候身体羸弱,很是怕冷。

 

李艺彤摇头道:“我为灭魔教总坛,在昆仑探察了一年有余,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山谷,谷内四季如春,鲜花盛开,地底还有温泉涌出,你一定喜欢。”

 

黄婷婷叹了口气,说道:“阿彤,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我明日回峨嵋,你明日、明日——”,想到要跟眼前之人别离,突然喉咙哽阻,说不出口。

 

李艺彤深深地看着她,说道:“师姐,今天是我二十二岁生辰,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 

黄婷婷摇头道:“你若是要我跟你一起远走天涯,我是绝对不会答应。”

 

李艺彤道:“并不是这个。我只是要问你一个问题,请你如实回答。”

 

黄婷婷点头道:“好。”

 

李艺彤紧紧盯着黄婷婷的眼睛,缓缓道:“师姐,你心魔发作那天,你说你看见陆少侠一剑刺向我,那么之后呢?”

 

“心魔发作,欲念发动,你看到的到底是谁的脸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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